告别了朋友,我像树一样站在街道上。
前言
这篇文章是我在整理金山文档的时候发现的,距离写这篇文章已经过去三年了。我已记不得这篇文章为何而生,看起来又有些别扭,大概是有些迎合在的。
(1)
朋友把我约了出来。
盛夏任然拖着余音,又是中秋的满月刚刚离去、国庆的欢声笑语正洋溢的日子。
“明明已经入秋了,却还这么热。”她苦笑着,同我告别。
从咖啡店出来后,我站在屋檐下望着朋友离去的身影,她那在盛日下摇晃着的,逐渐模糊的身影。
反常的阳光就这么压在我的背上,炙烤着我心底那未名的情绪。
朋友说,她本来想让我帮她找个人,是一个她很久没有联系、却曾很要好的朋友——朋友的朋友。
随即又说,人已经找到了——然后陷入了漫长的沉默。
“已经没有知觉了。”
心脏突然像石头一般紧缩。朋友低垂的眼神、临桌杯盘碰撞的响声、冷酷地在手背上轮转的时针,都像是乘上了无反的列车,向远处飞去。而我在满脑的嗡鸣中,逐渐陷入思绪。
(2)
第一次有身边人的未来被永远地抹去,大概还是刚刚懂事的时候。只记得在一个现在看来已经很陌生且遥远的地方,有一个在那时的我看起来很高的石台。时至今日,我已经再记不起更多的细节,留在脑海里的画面不过是在一片白茫茫的光中,有一个无知稚嫩的孩子,站在坎坷的灰石台下,望着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骷髅,孩子伸出独属于新生命的幼稚的手,但石台却高得像天一般,老人坐在石凳子上,吃力地从坚硬的褐色的脸上挤出笑容,却没有再多的,用来起身的力气。我只记得那时的我叫他“阿太”——大概是太爷爷的意思吧。
朋友放下了端着杯子的手,纯黑的液体在刚刚安定的白瓷杯里晃动。这一百毫升的苦闷,大概多少糖也无法中和吧,只能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那里,让那弥散在记忆中的咖啡渣独自沉淀。
然而即便如此,这一切都经不起搅拌。
而一旦翻涌起来,那陈年了、发酵了的泪渍,便会止不住地在脑海里翻覆,漩涡般地将记忆扯入破碎的梦境。
“阿太……”
然而从我嘴中吐出的这两个字,分明在记忆里留下了蛛丝马迹,却又让我觉得无比陌生。就好像丢进大海的石头,甚至来不及激起水花就被海浪吞噬。
在我心底那疮痍的相册里,阿太的生和死,似乎都只是一瞬间,而除此之外,便什么都不剩了。幼年的自己根本不明白生死的概念,而同阿太的交情似乎也只是偶尔中的偶尔才会被带去见一面。而那时候的我,甚至连对逝者的怜悯都生不出来。
朋友又把杯子端了起来,疲倦地抬起头,让滚烫的苦水淌入唇齿之间。
“他最后一次和我发消息还是去年九月。”朋友把头埋进臂弯里,好藏住自己的泪。“今年一月份发消息的时候他就没回了……我那时候就应该发现的……”
我的心像是被揪住了一样。人的悲欢难以想通,却可以共鸣。
“说不定趁意识还清醒的时候至少还能再见一面……”
再见一面……啊。
(3)
曾被无数次教育到要珍惜生命,但我总觉得有些许违和,却又道不出。我知道生命肯定不只是活着,又觉得活着也未必是尊重生命。我像一棵树,扎在土壤里,受阳光沐浴、雨露滋养,却听不到心跳。
“先生”(夏目漱石《心》)一直都是一个人替“K”扫墓,而“K”死时那道黑色的光,数十年后依然扎在“先生”的心里。“先生”的生命仿佛已然染上救赎的色彩,灵魂已然被洒在屏风上,同“K”的血液一同消损,留下身躯苟活在世上。
我也曾像“先生”一样,数次走过树上花开的阔道。清朗的日子里,淡色的花大多在朗日中显得氤氲,像是散着雾气;黄昏斜斜地插进树叶的缝隙的时候,丰满的瓣就有风韵了,在暮光中稳稳地端着金光,大抵是应了“黄金岁月”的说法吧;等到了深夜,在无人的黑暗中,倘若不借着路灯的光,便看不见它在风中孤独起舞的姿态,而在某月某日,就悄悄伏入地宫了吧。
我不敢大声谈生死,只是一味地张开嘴又闭上嘴。我只知道自己绝对不满足于普世的教诲,但这教诲却紧紧地裹挟着我。我像一棵树,与岩层搏斗,抵抗烈日灼烧、暴雨侵蚀,却永远扼不住自己的喉咙。
我曾一度受这生死观的胁迫,在虚度光阴中独自感到局促。我像纪德那样去观察、去感受、去体验。“所谓自由,只不过是为自己选择一种奴役的方式,或者说选择一种自我奉献的形式罢了。”(安德烈·纪德《人间食粮》)生死这个命题下,没有谁是自由的。但又有谁不是自由的呢?奴役也好,自我奉献也罢,人并非是多么伟大的物种。尽管我像树一样,咬在了岩石里便再也无法移动,但我的根系可以伸展。人类以贪生怕死的本能,认定树木伸展枝干是为了摄取养分,抢夺资源;但这绵延的、曲折的、复杂的根系,不正像极了人并不坦率的、复杂的,但有时又充满侵略性的思绪么?赌上了生死,只为了能咬住谁的根系,在黑暗却温暖的地底与各种各样的人产生联系。一棵大树倒下,会有千万棵大树为之哀鸣,而其中总有几个将继承逝者的灵魂,在日月轮转中高大起来,为的不正是在雷鸣中保护所爱的人么?
于是我确信,生命绝对不只是“活着”二字。对死者表示哀悼,却对尚且在世的人不闻不问,这残忍扭曲的世道就像是一格一格栽种橡树的温室,没有根系的交织,死者的灵魂也无以继承。对于绝望的人却不许他们退场,轻易地丢下“死了就什么都没了”便离去,就好似没了死亡的噱头仍会有多少人会抓住你的根系一般。
生命,绝不仅仅只是跳动的心脏。去听那脉动的韵律啊,去拥抱那温暖的胸膛啊,去依赖那坚实的臂膀啊。——我如此呼喊着,却终究敌不过这名为繁荣的列车。这片森林中本就日渐稀疏根系,最终会被钢铁的利刃悉数斩尽吧。
(4)
告别了朋友,我像树一样站在街道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