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概人是要把天地颠倒了。

  某个五月,我从窗边经过时,夜已经甚是稀薄了。

  高中在新城区,四面都是繁华带,经常是彻夜通明的。九点多晚自习结束以后,我就藏在人群里朝寝室走去——那时是没有办法藏进夜里的,因为夜的枝叶早已不浓密了。
如果出来得早,寝室楼就统一黑的一片——黑的是房间里面,五层长楼像格橱一样镶了排排黑玛瑙。然后人冲进去,打开灯,就只有点大的黑色的人影了。如果出来得晚,不仅明灯的房间寥寥无几,仍然宁静、优雅的也没有多少了。

  所以只能藏在人群里。抬头看见,夜空是藏青色的。

  

  很小的时候,会和母亲去水库值夜班,天黑又不是特别晚的时候,就拖出一把藤椅放在宿舍过道上。过道不宽,水泥质地,恰好够当时只有一米二的我横躺。我就躺在藤椅上,学着样子放两片青瓜或是黄瓜放在眼皮上,身后传来模糊的电视声。眼皮上方透来凉意和压力,但很快只剩下压力了。那时好动又恰好是燥人的夏季,我自然不愿意只是那么躺着。丢掉青瓜片,就往天上看。说来惭愧,我并不通晓天文,那时也认不得什么是七星什么是北斗,亦没有从此爱上星空。但夜的形象是走到我心里的,即时它黑得不容置疑,我也觉得比闭上眼的黑暗来得动人。然而星空,则已经记不清它的形象了。

  初中讲丁达尔效应的时候——不同于书上的举例——我立刻想到了那条横卧在水库夜空的光亮通路。母亲值夜班的时候,我就在宿舍里。电视看得厌烦了,就翻出不带滑轮的抽屉里一个沉沉的迷彩手电筒。按下尾部的胶质部分,柱状的白光就刺入了夜的胸膛,看不到尽头。凝神去看,会看到在其中飞舞的灰粒,它们不像雨雪有整齐的整列,而是自由穿插,向来没有什么约束。我拼命挥舞这支光的笔杆,在天上写字。幻想光的那头掠过月亮飞到很远,我的字也飞到很远,然后召来外星人把我带走。我还会想很多,但奈何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。我甚至忘记那是几岁的事情,只清楚不会晚于小学毕业——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了。

  水库的办公楼就立在宿舍的对面,大厅有个向上通的大理石旋转楼梯。一半杵在楼身里,一半凸出来,弧形地裹着一种神奇的玻璃,白天只有里面能看得到外面,晚上只有外面能看得到里面——我一把手电光打上去,又变得像白天那样。我在宿舍的水泥围墙上,从鼻尖堪堪漏出,一直想到能把下巴架在上面,却从没想通它的原理。

  每个这样的夜晚,我就任由脑海自由汹涌。想来大抵是夜赐予了我思考的权能罢。

  到了点,办公室唯一一间亮屋就暗了,然后一人的影子就在哪神奇的玻璃后面一闪一闪地飘落,出了门,我就高高地拿手电筒照她。我踩在凳子上,凳子站在楼上。母亲冲我笑,以为我在帮她照路;我也冲她笑,觉得自己在用法宝降服妖魔。
总之,水库的山上,我是用手电和夜的晶莹交流的。

  

  那时我用偷带的手机拍下藏青色的夜空,朋友说好看,但我却只觉得悲哀——然而我无力辩解。

  

  除了在水泥上看夜,我在石砖上也看过。奶奶家在舟山,大概是我身高不足一米五的日子里,我就攀着石砖看夜。那种毫无起伏却依然像砂纸一样的石砖我只在沿海——我是说真正靠着咸水的地方看到过。青白色的石砖里星星点点地撒着云母和石英碎片,表面被削平的那些摸上才有细腻如水的感觉。像极了海水,粗犷但稳重。小时候看夜,没什么深意,也并非真正在欣赏,只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,余光可及皆为夜穹。那时晚上也有灯,火辣的白炽灯用电线掉在斑驳的粉墙上。爷爷奶奶比较是日落而息的一辈人,夜幕下亮起的光也甚是含蓄。于是记忆里海岛的夜,是和山里的夜一样纯粹的。

  但也不尽然。跑出去和邻家的小孩玩耍,就可能晚些回来——但大多只是天刚黑透没多久。但那时院口的锌皮大门已经合上了,灰白地挡着。月光和锌皮都是灰白色的,看起来就像在发光,让人觉得梦幻——倘若我没有被它挡在家门外的话。于是我就“哐哐哐”地拍着大门,发出铁皮波浪的闷响,在精致的夜色中无比突兀。然后奶奶就会慢慢地起身,拉一下白炽灯的开关,发出“咔”的响声。然后橙黄的微光就从石檐下漏出来了——漏到天上去的,我无法看见,自然是因为我还在门外,被锌皮巨人挡着;漏到地上的,就融进月光,一同流进我记忆的水缸里去了。奶奶听到我的叫声,慢悠悠地打开铁皮木门,走过一口黑魆魆的小井,一边笑,一边叫让我消停下来。而奶奶一笑,锌皮巨人就让开了道。

  我扑通一声跳进一院月光,裹了半身银白。

  

  这些都在小时候,夜还是年轻而健康的时候。我只晓得望它,却不晓得记。至于它如何的黑,又如何点着星,如何向太阳告别,向月光招手,一概不记得了。
那时我并不晓得,夜里的光还是含蓄些好;亦不晓得,夜是如此脆弱。

  

  前些日子,拖着行李回家的时候,我看到电梯里有张告示:“为了改善夜间环境,将进行景观灯改造。”

  一时语塞,只是眼底乍得暗了许多。

  

  长大后,烦心事就喜欢在夜里跑出来。我无处可去,就在窗口发呆。向下望,十八楼的视角可以将足下的尽收眼底,可到底都是不想看见的东西:红的白的黑的车流的光,蓝的绿的紫的广告牌的光,还有万家的灯光——二极管的光极冷,没有火光的温热,于是眼下一片的都寒如冰川,粘稠得狂欢着。我没有勇气抬头,又或许是没有记住抬头所见的勇气,只是蜷缩起来,倒在一屋黑色的血里。

  到这时,夜晚在一天二十四小时的任何一秒都难以寻得了。

  

  住在城市里,从前最显眼的夜景是高楼上的红点,用来避免夜间航空事故。那几个红点二十年如一日得闪,像脉搏,也像眼睛。
我自己的心脏还能跳多久,尚且无从知晓。它的心脏又如何呢?

  太阳升起来之前,东边的霓虹已经开始驱逐夜了。曾经挂在天上的星,如今都挂在地上、楼上。

  

  大概人是要把天地颠倒了。